1994年,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石晉華開始了以「筆」做為藝術創作的媒材,他以擬人化的方式將一枝筆被使用的過程隱喻為一個生命週期,而筆本身則是一個主體(我),經由操作與嘗試各種筆在紙上走線的方式,展開對於自己生命存在的探索,這一做就是十四年,而且還在持續進行中;對外人而言,石晉華看似極限的行為觀念作品,實在讓人感到艱辛難耐,對他而言,卻是將創作內化為生活,而將生活昇華為藝術,一如呼吸飲水般的自然,是一種藉由深刻的生活實踐認識自己與生命本質的路徑。
石晉華曾質問自己:「如果一枝筆,可以是一個人的一生。那麼在漫長的生死輪迴中,我重複的是什麼樣的人生?」因此從《走筆》系列開始觀察他重複的人生,無盡的疑惑,都經由作品執行的過程中不停地被提出,但卻不盡然從其中得到充分的解答,於是只有隨著重複的人生重複地創作,一直下去。《走筆》每一次使用過的鉛筆、炭筆、原子筆和馬克筆,都在藝術家系統化的收集過程中,以攝影方式記錄下來,成為「走筆文件」,也就是每枝筆的身分證件,均以文字與影像的方式呈現,是對於主體(我)的一種確認;相對於「走筆文件」的另一部份則是「走筆圖」,它是每枝筆在走筆的過程中留下來的所有痕跡,包括鉛筆屑以及體無完膚的鉛筆殘骸,圖像內容則以不同的形式或符號出現,有直線、曲線、圓心、交錯線等,像是心電圖般的呈現了人類生命起伏迭宕的種種過程,而這些以數字序號命名的路徑圖,就是藝術家在每枝筆的生命歷程中,因面臨的不同處境而留下的軌跡,而我們也就隨著這軌跡一一檢視自己的生命。
法國哲學家梅洛龐帝(Maurice Merleau-Ponty)曾說:「我的『身體』,不只是一個在他人中之被知覺者,它也是『萬有之尺度』,且是世界所有向度之基點。」,而「對當代的心理學和心理病理學來說,身體不再只是處於某個獨立的精神視野之內的一個在世界中的客體;而是處於主體一邊,是我們在世界上的視點,是精神藉以呈現出某種物理和歷史處境的地方。」[1]為了理解萬有與生命,石晉華從該基點(身體)出發,以體魄勞動與不斷重複的行為,測量生命的厚度、廣度,以及自我存在的意義。兩年後(1996年),又發展出結合行為、聲音、錄像以及裝置的觀念作品《走鉛筆的人》;在預先架設好的一面木板白牆前,分別將削鉛筆機和錄音機固定在左上臂和右上臂。過程中,石晉華反覆行走並持續在牆上畫出鉛筆線條;與此同時,他冥思誦念心經和華嚴懺悔偈,一次行為約二小時十五分,最後以攝影機與錄音機記錄下所有的過程。不同於《走筆》一張或多張紙經由筆畫完就告終結的方式,《走鉛筆的人》目前則還在持續進行,在超過十二年的歷程中,早已重複了五十多遍,當初潔白無瑕的紙牆也早在藝術家每兩個小時又十五分鐘的不斷輪迴中,成為一面黑色汙濁的惡業之牆,記錄了他生生世世的輪迴。
這些看似與藝術家沒有任何關係的物質與行為,在被賦予意義之後(筆化身為身體,身體轉化為石晉華),與藝術家以及世界產生了緊密的連結,「以作為主體存有的『我』與作為物質肉身的『身體』,相互結合一起,是為不可截然二分的全體結構。」[2]換句話說,石晉華藝術概念的建構,是以「身體-主體」作為開展,在他以筆和走筆作為創作以及內我辯證的過程中,進一步掌握人的心靈、精神或意識,用身體的來回運動來證明當下的存在感,把人的具體存有與內心感受經由作品解放出來;不同於笛卡兒、康德以及黑格爾等哲學家將身體認知為與慾望、物質、短暫等想法相連結的物質性概念,且不若精神或心靈長久永恆,石晉華的整個創作行為堅持以打破物我隔離之限制,進而建構主體(我)與世界的關係,「我即我的身體,我的存在即是我身體的存在,我的存有的全體結構也是全部含融在我的身體結構中。」[3]渾然成為一種物我交融的境界,「把身體與人的情感、意志、經驗、行為連繫在一起….把人定位成某種『靈化的身體』或是『肉身化主體』」[4],兩相結合後更突顯出身體之於心靈的重要性,而《走筆》和《走鉛筆的人》就是身心靈交融後之成果,這樣的概念與梅洛龐蒂的「身體現象學」極為呼應,「身體實際上意味著在世存在的含混性:既不存在透明的意識,也不存在作為充實實體的身體,於是身體概念體現了身心的互動與交織。」[5]
我們可以發現石晉華藉由身體勞動所發展出的兩個龐大創作計畫-《走筆》和《走鉛筆的人》-做為其藝術思想的終極概念,過程中藉由藝術行為進行自我情緒抒發,緩和壓抑、苦悶與焦慮帶來的虛無感,每次進行的走筆最終都經由筆的轉化成為可資觀看的大量文件紀錄,使觀者重新學會了感覺的身體,不再是身心相離的二元分法,在對於身體客觀而疏離的知識下,重新找回了我們對於身體的另一種理解,因為它始終伴隨著我們,我們就是身體,認識身體就是認識自己。此外,透過石晉華的創作也喚起展現在我們面前的世界經驗,「因為我們透過我們的身體在世界上存在,因為我們用我們的身體知覺世界。但是,當我們在以這種方式重新與身體和世界建立聯繫時,我們將重新發現的也會是我們自己,因為如果我們用我們的身體知覺,那麼身體就是一個自然的我和知覺主體。」[6]
經由『走筆』個展,石晉華再次檢驗了過去十四年來的藝術創作,和他對生命意義的追尋,儘管了悟地說到「我重複走出的是什麼樣的人生線條?不就是不斷的生、老、病、死嗎?這些辛苦有意義嗎?還要這樣繼續下去嗎?」,而「面對這樣的人生,其實你並未看透。你既渴念也厭棄,你有些痛恨自己。於是,你沈默…,而你的沈默就是筆。」相信這樣的質問或答案會在藝術家未來的創作與生命歷程中不停出現,就如薛西佛斯(Sisyphus)從未間斷地將巨石推上山頂一樣,儘管他知道石頭終究又會滾下山,卡繆說:「單單朝向高處的奮鬥本身就足以填滿一個人的心靈,我們必須想像薛西佛斯是幸福的。」而在每個創作與生活的當下,石晉華也是幸福的。我們更相信當面對生命的荒謬、未知與虛無時,最佳戰略不只是逆來順受而已,更是以不斷的努力展開持續的對抗與戰鬥。
再回頭看石晉華,我們也不難發現他領悟出藝術創作,或者說對存有意義之追尋,就是落實到生活中,從其中得到真諦~不論輪迴或短暫的一生,我們可能都在重複同樣的歷程、同樣的情緒,甚至同樣的錯誤,而這不斷的重複就是生命最直接的寫真與反照,沉默不代表放棄,它會是一種更為堅強的應對,堅強走完這條路徑,就像過程中的每一枝筆一樣。觀看石晉華以身體行為創作的觀念作品,不僅帶給我們新的經驗與新的冒險,更是對於生命中程序化與刻版化東西的大步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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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梅洛龐蒂》,楊大春著,台北市:生智,2003,頁125
[2] 《梅洛-龐蒂的美學》,鄭金川著,台北市:遠流,1993,頁104
[3] 同上,頁97
[4] 《梅洛龐蒂》,楊大春著,台北市:生智,2003,頁94
[5] 同上,頁101
[6] 同上,頁148~149
沉默是筆,沉默是對生命更為堅強的應對
胡朝聖, 2008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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