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藝術到商品之路 由石晉華 —「所費不貲」裝置展談起

李俊賢
1993年5月1日

自生活出走的藝術


在過去,在商品經濟尚未成熟前的遙遠年代,「藝術」和「生活」是渾為一體的。在那「美好的過去」,藝術不存在於美術館,文化中心,畫廊。沒有「傳統與現代」、「形式與本質」、「東方與西方」問題。更沒有「號數」、「抽成」、「材料費與心血費」問題。藝術就像陽光、空氣一樣,「了無痕跡」的滲透到人類生活的各種層面、各個角落。就像我們今天所看到的一些「蠻荒」、「原始」部落一樣,在那裡,「藝術」是從生活中自然發生,而不是刻意塑成的。因此,那些「原住民」對待藝術的態度,亦是豁達坦然的。

千萬年來,人類自那「美好的過去」逐年進化,藝術逐漸由人類生活中被「獨立」出來,而成為「純藝術」,藝術開始「超脫」人類普遍生活經驗而「個別運作」, 藝術與人類生活的關係,日益疏遠。因此,當藝術想要重入「生活」時,就需要美術館、文化中心、畫廊等「特別保護」,而人類對待藝術的態度,亦開始「戒慎恐懼」而「誠惶誠恐」。

與人類共同造化的商品經濟模式

在藝術因為人類「進化」﹐而自人類生活中逐漸褪去的同時,「商品經濟」的機制,亦一再進化而趨於精緻,在千萬年來的整合之後,現代的「商品經濟」模式,已然「放諸四海皆準」,商品經濟模式的運作領域,已超越傳統物質層面的「商品」,即使所謂「人類高層精神活動」內容中的宗教思想、政治意識形態,乃至於藝術風格、理念,亦無一不可被納入商品經濟模式,得以在現代社會中運行無阻。在這種商品經濟模式足以統御一切人類活動的情況下,一切人類物質、精神生活內容被 一再的「商品化」,以利於商品經濟模式運作,已成為現代社會的必然趨勢。

簡要的說,所謂的「商品經濟」模式,就是一種在「供給」與「需求」之間,而以所謂的「零庫存」為最高指標推演開來的運作模式。也就是說,「供給」將盡力滿足「需求」,如果「需求」已滿足了,而「供給」仍源源不絕,則繼續創造需求,以達到「零庫存」的目的。因此,商品經濟的演化過程,可說就是不斷發掘、創造 人類需求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類需求被鼓動、凝聚,以致於被「具體」的商品所取代、滿足,而完成其「商品化」歷程。而人類不斷「進化」,不停的「增長見識」,因而這種鼓動人類需求的技巧,亦不斷更新而趨於迂迴隱晦,從原始的訴諸人類生存本能的方式,以至於今日訴諸各種人類「心靈狀態」的方式。其中,在現代社會中最常被施用的技巧,便是透過「儀式化」 之形式,將「供給」與「需求」之過程「高貴化」、「莊嚴化」,使人類在「冥冥之中」,忽然產生了需求,進而被「供給」。因為當代藝術,「超脫於群眾生活」 的本質,這種藉由「儀式化」的形式,使群眾產生忽然需要藝術的心靈狀態,使成為當代社會,向群眾「推廣」、「銷售」藝術的固定模式。

現代藝術之供需模式

從近代藝術所存在的空間形式(美術館、畫廊)、它所「展現」的方式(裝框、托架),以及環繞藝術的活動(藝評、藝術史)整體看來,可以說它一直被刻意營造 烘托出一種儀式氣息,使群眾面對藝術時,變得肅穆莊嚴,而「開始有了藝術需求」,然後心甘情願的被「供給了」藝術,完成需求與供給的過程。當群眾一再經驗 這種過程之後,很自然的就產生了制約效應。

因此,對大多數群眾而言,當他們去「朝覲」、「參拜」藝術的時候,他期待的往往只是那套「儀式化」的洗禮過程,至於最後裝在那個大畫框內的那張「藝術」,甚至只是整套儀式中的一件道具罷了。

「所費不貲」裝置展

一九九二年初,畫家石晉華曾於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一次「所費不貲」裝置展,石君在美術館B04展覽室,裝置了數件結合機械動力與電子控制的作品,其中大部分作品,均裝置有投幣機設備。在經過投幣(新台幣十元)之後,立刻會有一些機械開始操作,或有人開始「行動」,然後,就會有一件「藝術」出現,讓觀眾欣賞數秒(或數十秒?)鐘,最後,一切又恢復原狀,直到下一個人又開始投幣。

整體而言,石君的「所費不貲」裝置展,可謂將商品經濟體系下,透過儀式化形式完成藝術供需過程的情況加以「濃縮精煉」,而以一連串「機械動作」表達出來,整套的機械動作,被歸結於一具具的投幣機。

每當有人將硬幣投下,儀式開始,則或是橡皮人開始充氣,以致由一團橡皮變成一座橡皮人像,或是一個畫框由觀眾跟前慢慢移動至遠處的「蒙娜麗莎」畫像,或是 一個人開始走上梯座(祭壇)等等。儀式前後,不同的是蒙娜麗莎加了框,橡皮人有了「氣」,人有了梯座。而對觀眾而言,因為先前經驗的制約,必須有了框,有 了「氣」,有了梯座,才算完成他們「獲得」藝術的過程。因此,當他們「需要藝術」而將硬幣放進投幣機,事實上他們「獲得」的就是那些框、「氣」,和梯座。 可是,框、「氣」、梯座並不是「藝術」(?),那麼當觀眾丟進新台幣十元,並刻意凝聚心神(付錢之後,總是特別全神貫注),完成那套現代藝術供需過程之 後,他們到底獲得了什麼 ?也許有觀眾投幣,並欣賞完那套機械動作之後,突然恍然大悟,原來不管有沒有投幣,「藝術」並沒有「改變」,因而開始注意起周圍不用花錢的藝術。不過,對 大多數觀眾而言,多半仍前仆後繼,勇往投幣,努力的欣賞藝術。

在整體裝置中,石君刻意利用那些機械,來點醒觀眾面對藝術的態度。更希望透過那套經過「純化」、「絕對化」的現代藝術供需模式,顯露形成這種模式的商品經濟與「現代」藝術本質,其方式是幽默頑諷的,而其用心卻是悲切而深遠的。

結語

自有藝術以來,藝術就開始自生活中出走,自成體系,而與群眾疏離。自現代藝術(Modern Art)發生,超脫於過往經驗,獨崇「原創」,成為現代藝術的最高精神標竿,藝術與群眾的距離,益形遙遠。因此,在商品經濟模式足以統御一切的當代,當藝術必須「重度人間」時,商品經濟體系中的諸種技巧,乃成為藝術「現身」的最佳身法。這種現象,自現代主義(Modernism)末期以來,一直是許多「清醒」的藝術家質疑的對象,許多藝術本質的改變(如觀念藝術),皆因此而起。石君鑽研現代藝術日久,有感於台灣社會藝壇現狀,以藝術的方式出發,並結合電子、機械技術,對台灣藝壇現狀加以批判,是青年藝術家中,頗具反省力者。